原标题：【阳光读书】海子：赤诚的大地之子
导语
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不只为我们提供了衣食住行方面的便利，更为我们提供了情思富蕴的精神养料。自古以来为之赞叹的文人墨客数不胜数，而乡土情结浓重的当代诗人海子的眼里常含泪水，据广东佛山的廖锦婉老师说，那是因为海子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海子：赤诚的大地之子
文 /廖锦婉
故乡的星和羊群/像一支支白色美丽的流水/跑过/小鹿跑过/夜晚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以及其他的证人》）
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妹妹叫芦花/我妹妹很美丽（《村庄》）
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双肩（《麦地》）
读着这些美丽的诗句，我们的眼前闪现出童话般纯洁本真的乡村世界。写下这样灵动纯美诗句的，就是被当作当代诗坛神话的海子。海子有15年的乡村生活经历，自称“乡村知识分子”，在他创作的大量诗歌中，对乡土自然景物倾情描写。村庄、雨水、野花、青草、麦子、草原……化作他笔下温暖安谧又灵性四溢的乡村世界。其中，大地作为包孕万物的母体，是支撑这些意象的核心。海子始终对滋育他的土地怀着深厚的感情，这种深情体现在他的诗歌中，便是对以大地为根基的精神家园的眷恋、歌唱和追寻。可以说，海子是个赤诚的大地之子，那种深远博大的大地情怀贯穿他诗歌写作的始终。
乡土是海子的生存之源和心灵归属，因此他自然而然地依恋着大地。海子所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在《帕特莫斯》中说：“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返回故园。”海德格尔阐释道：“对于每个人而言，故乡就是他的土地，因此，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故乡美好之处，就在于它是我们生命的“根”，是我们永远的归属。因此，诗人对故土怀有一颗虔诚的感恩之心，充满着对生命本源的热爱。
然而，海子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乡村抒情诗人或田园诗人。自古以来，中国的文人墨客喜欢寄情山水，流连忘返，借以排忧解愁，抒情表意，写下大量山水田园诗。他们在山水中寻找精神的避难所和栖息地，达到天人合一的禅宗境界。海子反对“文人趣味”的东西，他说：“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在于自己的趣味之中。”海子认为诗歌应该“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乡村少年，海子与大自然呈现出一种相互交融相互感应的通灵状态，他们血肉相连，息息相通：“我称山为兄弟、水为姐妹、树林是情人”（《诗人叶塞宁·醉卧故乡》）。在《两座村庄》中，诗人把“沉默孤独的村庄”当作孕育他的“美丽绝伦”的母亲；有时他也把土地视为恋人：“我们是麦地的心上人/收麦这天我和仇人/握手言和”（《麦地》）。他对土地无比热爱和亲近，几乎融为一体：“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活在珍贵的人间》）诗人仿佛是从大地的心脏钻出来的，与大地心有灵犀。
但是，他并没有构筑一个现代“桃花源”，而是将真实的乡村呈现出来。海子的“麦子”意象震撼了中国诗坛和读者，就在于麦子作为我们这个有过刻骨铭心的饥饿感受的农耕民族共同的生命之根，刺痛了我们的胃部知觉，唤醒了我们的心理图式。读着这样的诗句：“吃麦子长大的/往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直没有声响”（《麦地》）我们会为之一震，仿佛饥饿的本能通过胃部神经末梢唤醒了我们沉睡的记忆，使我们在对生命来路的回顾中百感交集。“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麦地》）这样朴实无华的诗句，让人真切地感受到诗人对作为性命之本的麦子发自内心深处的歌颂与感恩，并带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痛楚。而像“阳光打在地上/并不见得/我的胸口在疼/疼又怎样/阳光打在地上”这种看似单调重复的诗句，却极富力量感。疼又怎样，不疼又怎样，阳光都照样“打”下来——阳光如鞭，一个“打”字将阳光的毒辣猛烈表现得淋漓尽致。人的本质是生存，生存的本质就在于生活本身。生活充满艰辛，然而生活本身却总是顽强地延续着它自己的本质，其中所蕴含的某种绝对光亮始终如一地“打在地上”，无视人内心的痛楚。而乡间野草般生长的生命，早已练就了忍受痛楚的顽强和皮实。
应该说，海子在对大地作为生存根基的关注中，逐渐抽离物质性而上升到精神性的高度。他能够突破对具体事物的爱，而上升为一种深远广博的土地情怀。试看《麦地》中的一节：“这时正当月光普照大地/我们各自领着/尼罗河、巴比伦或黄河的孩子，在河流两岸/在群蜂飞舞的岛屿或平原/洗了手/准备吃饭”。《五月的麦地》也表达了相同的情感：“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顾往昔/背诵各自的诗歌/要在麦地里拥抱”。海子这种宽广、诚挚、无私的土地情怀超越了地域、国家、种族、阶级等差异，而倾向于一种深远、博大的共同之爱，闪烁着一种人性的伟大光辉。
在海子看来，大地不仅是我们生存站立的地方，更具备着深重而高远的精神意蕴，它已成为人类永恒的精神家园和永恒归宿。在浩浩荡荡的现代化进程中，农耕文明逐渐被工业文明所取代，土地不断被城市蚕食、遗弃，这一切引起诗人深深的不安和忧患。他的长诗《太阳·土地篇》正表达了他的这种忧虑与痛心。诗人在题记中问道：“土地死去了/用欲望能代替吗？”“土地”与“欲望”的冲突，实际上就是现代化进程中乡村与城市的冲突，农耕文明与城市文明的冲突。“现代人，一只焦黄的老虎/我们已丧失了土地/替代土地的是一种短暂而又抽搐的欲望/肤浅的积木般的欲望”（《太阳·土地篇》诗人作为大地的赤子，他的同情向被遗弃的土地这一头倾斜，在诗中反复诉说土地的“悲惨”、“荒凉”“痛苦”。实际上，“土地的不幸是我们全体的不幸/我们生在其中长在其中/终魂归其中”（《生日颂（或生日祝酒词）》）诗人即使在给朋友的生日颂中也反复提醒着土地的不幸，因为“远去的、被遗弃的土地，意味着现代社会中人们精神上的被放逐、漂泊不定；土地的‘饥饿’，也是人们精神上的饥渴、焦虑、流离失所；土地的悲剧，折射出现代社会中的人们痛失‘精神家园’、无可依傍的悲惨处境”吞噬了土地以后，日益发达的现代社会将土地、天空、森林、河流等等一切都切割得支离破碎，连存在的意义、价值这些过去坚不可摧的东西都变得分崩离析，造成现代人日益严重的精神危机。这种精神家园的支离破碎，造成海子的自我分裂。他的“史诗”“大诗”理想与实践，或许是试图通过回归古典主义，重建人类精神家园的一种体现。
大地不仅是海子的诗意的精神栖居之所，更是一个从哲理的高度观照拷问灵魂的终极所在。《麦地与诗人》由《询问》和《答复》两首诗构成。在《询问》中，诗人未经任何询问便迫不及待地道出了结论：“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此时诗人感受到的不止是无力偿还家人情义的悲伤，还有无法报答滋育他的大地母亲恩情的渺小。此时的大地是良心和价值的终极尺度，向诗人发出严厉的质询。紧接着他在《答复》中写下了：“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与其说这是答复，更不如说是恳求或辩白。海子在麦地面前，接受了世俗和精神层面上的双重拷问，麦地具备了形而上的象征意义。由关注个人生存的痛苦进而上升到关注“人类的痛苦”，“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
这种痛苦在《黑夜的献诗》中更加深沉而灼人。这些敏感、神秘的诗句读来令人灵魂颤抖，因为它直指生命和土地的核心。它蕴含着对土地历史、命运的深刻隐喻，弥漫着诗人的神秘体验，充满着深刻的哲思。这是对痛苦的歌唱，对真理的献祭。“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这是真正的生命元素的表达，诗人仿佛洞察了神秘幽暗的大地母体的秘密，在灵魂的对话中了悟了存在的真相。巨大的荒凉感与悲剧性笼罩全诗。“大地”在这里是诗人追寻的终极真理，是生命的本质体现。
海子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中提到一类诗人，他们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他们把宇宙当庙堂。在这方面海子与荷尔德林达到了相似的高度。这个赤诚的大地之子，在对大地的歌唱中融入他独特的生命体验与思考。“从神秘到真理，从美丽到朴素，从复杂到单一，从激情到元素”不一而足。正如西川在《怀念》中所写的：“每一个接近他的人，每一个诵读过他的诗篇的人，都能从他身上嗅到四季的轮转、风吹的方向和麦子的成长。泥土的光明与黑暗，温情与严酷化作他生命的本质，化作他出类拔萃、简约、流畅又铿锵的诗歌语言，仿佛沉默的大地为了说话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变成了大地的嗓子。”
作者介绍：廖锦婉，佛山市顺德区陈村镇初级中学语文教师。语文湿地里一株小小草，静默地呼吸，悄悄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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