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富连成见证者——班世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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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5月的班世超老人
2022年，京剧科班富连成迎来了它110岁的生日。这座创立于清末乱世、解散于纷飞战火中的京剧学校，存世的44年中，享誉京华，名震一时，捧奉出无数梨园明星。如今，翻开仅存的几张斑驳旧影，那座镌刻着“富连成社”字样的院落早已如烟散去，而合影中那些身着青布大褂、虎头虎脑的光头小伙儿，也早已朱颜尽改，红氍毹上绚烂一生的他们，此刻或零落成泥，悄然谢世，或年华老去，飘零四方。今日，我们叩问寻访过往，终于寻觅到一段关于富连成古老而鲜活的记忆，一段属于“班世超”的足迹。
隐居在银川的一代天才武旦
班世超先生的家，坐落在宁夏银川湖滨西街一座临街的老楼里。马路对面，是与北京中山公园同名的市属公园。这座银川市内大的综合性公园，据传一千年前曾是西夏国的元昊宫，如今恬静自然、浓荫蔽日的风景里，已不复当年宫殿巍峨的荣华景象。
班世超先生生于1920年，按照中国传统的年龄计算方法，今年已经95岁。作为富连成科班“世”字辈硕果仅存的老人，他也是富社历史上年岁长的见证者。
而今，年已耄耋的班先生身体依然朗健，作息规律，每天七时起床，晚上十时就寝，吃饭时仍不会避讳五花肉，“从来没有高血脂、高血压”。鹤发如雪的他，只是耳朵不大灵光，旁人说话时需要放大声音。细碎的皱纹爬上额头，两鬓之间老年斑星星点点，因为严重的关节炎，站立时，身体会弯成一张遒劲有力的苍弓。岁月像风霜一样，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逆转的痕迹。
和三年前的采访录像相比，如今班世超的语速更加徐缓，平静轻匀，带着光阴的沉淀与通透，未加改变的是浓郁的京腔，悦耳动听，恍惚间，让人忘记这里是远在西陲的边城银川。
班世超的家朴素简洁，老式折叠圆桌，25寸显像管彩电，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木制家具，看上去像极了一位普通退休老人的家，只有挂在墙上的京剧人物泥塑，透出些许身份的痕迹。翻开文字史料，可以发现班世超耀眼辉煌的过往：天才武旦，传奇人生，一套半小时的“旱水”（京剧鼎功一种，今舞台已不常见）他身轻如燕，在上海演戏一月拿几千包银，新中国成立后多次代表国家出访海外，担任宁夏京剧团副团长直至退休。然而，除了一张极其有名的“旱水”照和一张定妆照外，人们很难再找出其它的相片。“先生没有任何视频资料留下来，太可惜了。”而那几张为数不多的剧照，也被这位昔日名贯全国的绝世武旦低调地放进里屋，不事张扬。
“歇歇，先喝口水。”班先生悉心嘱咐，目光慈祥，站在一旁的学生赶忙把桌上的茶水往我跟前推了推，笑着说“刚沏的，快喝点”。班老一人独居，膝下无子，饮食坐卧全靠学生照料。
碧茶飘香间，我们的话题从他进入富连成前开始。“那时候我就是苦娃娃，没有饭吃的娃娃……”才一句，原本平静的班先生就流下了眼泪。看到他颤抖着用毛巾擦拭眼角，我一边自责，一边轻轻握住了先生的手。那双素手，曾幻化出娇媚英武的扈三娘、泼辣可爱的杨排风，此刻，经脉凸起，干瘦而冰凉。“先生，对不起，我不问了。”老人却拍了拍我的手，安慰道：“我这个人比较脆弱，咱们缓一缓。”一脸温暖和蔼。
心思柔软的班世超一生淡泊名利，菩萨心肠，学生马淑娴讲起以前的事情：“解放前先生在上海与四大名旦同台时，大红大紫，戏班里群众演员没有钱结婚了，他的金元宝就给人一个，接济人家。老先生这辈子没把钱当回事！”而今，这位坦荡无私的老艺术家，一个月退休金只有三千多元，远远低于大城市京剧团二三级演员的工资水平。
退休后，班世超仍旧承担着一部分教学工作，即便现在，也间或会有北京上海的学生打来电话向他请教，“有时他们还会登门拜访，让先生给指点指点脚步跷功什么的。”
对于人们说他是“天生的武旦”，班世超说那是抬举他了，“我就是喜欢武旦这行，我也只能演好武旦。好武旦需要坚持不懈，超乎常人地练。但现在舞台上，真正的武旦动作很少见到了，要么忽略人物过分炫技，要么过分强调女性娇柔，而完全失去了武旦的传统。”班世超说他很怀念和梅兰芳先生同台演戏的日子，“我现在听戏、看戏主要靠电视，但像梅先生那样的角儿，再也看不到了。”
生于北京，长于北京的班世超先生，近一次回来是2011年。那年11月，他被请来参加富连成创办107周年纪念活动，其间，见到许多数十载未见的师兄弟，也圆了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看一场京剧的梦。就在笔者采访结束后没多久，学生们准备开车带着班先生出去转转，“去西安、上海溜达一圈儿，那些他当年大红大紫的地方，离开后，先生就没再回去过。”
“有饭吃就不算苦”
和富连成的许多梨园子弟不同，年幼的班世超并没有一个叫做“京剧世家”的背景。做泥瓦匠的父亲与给人家缝穷的母亲，带给他的是一个即便在梨园行看来也不甚体面的童年，贫穷与饥饿是彼时全部的记忆。五岁前，这个还叫做班寿泉的小孩，印象深的就是跟着姐姐去挖野菜。每天清早，风雨无阻，姐弟俩小手紧牵，一步一滑，在莲花池畔寻寻觅觅，为全家找寻一天的嚼裹儿。“虽然五岁前没吃过一顿饱饭，可从那时起就知道了人要受苦，无论多苦我也能撑着，挨着。”这段经历，在班世超那里终化做了坚强的倔强。以致日后，当师兄弟们感慨着七年坐科就像“蹲大狱”一样可怕时，班世超却心存感念：“对我来说，有饭吃就不算苦。”
饥寒交迫的景况一直持续到五岁。那一年，祖父偶然听人说起富连成，才知南城有这样一个招收幼儿学戏的戏班子，管吃管住还管教戏。心疼吃不上饭的孙儿们，动了心思的老人悄悄站在门口瞅了瞅家里的五个孩子，终，目光停留在老四寿泉的身上。五岁的小寿泉模样清秀、性格伶俐，送到戏班还许有碗饭吃。老人们知道戏班苦，可更知道吃不上饭的苦，叹了一夜的气后，终于还是狠下心托了人去说合。
时光划过90年，班世超至今仍记得那天面试的情景：不大丁点儿的自己，一路跟在充当保人角色的棺材铺老板身后，心里有点儿忐忑的他并不知道，一会儿将有怎样的面试等在前面；他同样不知道的是，一会儿将要给他面试的，正是富连成的五大“开班元勋”之一的唐宗成先生。关于唐宗成的初印象，年幼的班世超只记得这是位“姓唐的、鼻直口阔、身材高大、好心肠”的叔叔，而正是这位姓唐的叔叔，让自己有了个吃饱饭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富连成一般只招收七岁以上的孩子，可他一见我……嗯，那天与其说是面试，其实也没考试，就看了看模样，让我蹦了蹦，跳了跳，然后说：‘明儿个给他送进富连成吧。短暂简单的面试中，分明浮现出一份长辈对幼儿的惜疼与体贴。“他何尝不知道五岁的小孩儿根本上不了台，收下我就是怕我挨饿呀。”
谁说以责打和严苛闻名的富连成社，没有人情味儿的一面，细细品察，这种人际之间的关爱与温暖，其实更多时候悄隐在威严之下，它更像是早春的寒风，虽然吹过来时总带着丝丝凉意，却还是一不小心就露出了春天的马脚。
“从板子里面出来的功夫才瓷实”
入科后不久，班世超便被萧长华先生叫去。这位精通文墨、六场通透的总教习负责为所有学员起名字。自此，班寿泉正式改名为班世超。有人说，这简简单单的名字里寄予着萧先生对小世超的期望。或许，他希望这个灵巧聪明的男孩儿能像几千年前的大将班超一样，少怀大志、矢志不渝，终成就一番人生功业。于是，揣着这样殷殷嘱托，班世超开始了自己在富连成刻苦而单调的生活。
虽然只有五岁，可师父们对他没有放松任何要求。每天，班世超都要像其他师兄一样，撕腿，耗腿，拿大顶，跑圆场。是该有点儿像电影《霸王别姬》中的场景吧，年少的孩子，双手被松松绑在墙上，当那些层层叠叠的砖块挤得腿骨咔咔作响时，他应该也会疼得忍不住流下泪水。
日复一日的苦练与流泪，六岁上，班世超终于第一次登上了舞台—跑龙套。那时还未归行归路的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角色，所饰演的不过是宫女、丫鬟一类的群众角色。“开始跟着别人后头跑，后来带着别人跑。”慢慢地，幼年班世超从“四旗儿”升为了“头旗儿”。
为学戏，班世超所经历的体罚简直像是电影的翻版。他沉浸到记忆的深处，回忆起那次痛苦的经历：一次念白课上，一句“大老爷容禀”的白口让他好赖过不了关。彼时，年幼的班世超并不能领悟上口字的发音要领，一塌糊涂的念白让师父怒气冲冲：“过来，张开嘴，我看看。”于是，小人儿刚一张开嘴，师父就把包着布的掸把子杵进嘴里，“跟那摇汽车的把儿似的，在嘴里豁，疼得我啊，几天都吃不了东西。”
“可老师也有他传统而朴素的想法—别看我今儿打你，你就会了，会了将来才能有钱，才能成角儿。”在班世超的眼中，师父这样的做法在今天看来仍有道理，“我想，正是有如此严格的训练，演员的技艺、表演，拿到市场上才是好样的。从板子里面出来的功夫瓷实，不会忘。”
归入武旦行当时，班世超已经八岁，俊美的扮相、矫健的身姿，令他在武旦行当中如鱼得水，分外出挑。“那时我跟着徐天元先生学戏练功，腰功、腿功、刀、枪基本功都练，之后又陆续跟着郝喜伦、段富环、邱福棠几位老师学。边学、边演、边练。十岁上，我就开始给师兄们配戏了。起初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属于二三路，比如给叶盛章配《黄一刀》，《青石山》《打瓜园》也是我给他配。像他们常说的《蟠桃会》《摇钱树》，也是那时开始接触的，可那都是个别的，毕竟才十岁，主演的比较少。”
听班世超述说闪亮的过往，永远是那样静水深流、风轻云淡，然而，当我们翻开当年的报刊剧评，却会发现彼出《蟠桃会》留给观众的印象甚为可观：“班世超之《蟠桃会》，大打出手，较阎世善不弱。”
宝剑锋从磨砺出。班世超自己不肯讲的，是他在背后付出的几多心血、细节过往。不服输的性格，使他在不长的时间里便跟随先生们掌握了武旦行当的大部分技巧。“由于我伯父在众多的学徒中天资聪明、吃苦耐劳，戏班子指定郝喜伦、段富环老师传授他武旦特技，如转包、撩裆、背口袋、寒鸦赴水等11个动作，一个月后成效明显。伯父的师傅又要求一整套武打特技一气呵成，这样又练了一年。苦尽甘来，十岁时伯父就被师傅推荐上剧目了。第一台是神话戏剧《蟠桃会》，我伯父一举成功，接着一发不可收，《张四姐下凡》《周仓下水》这些传统神话戏剧演出技巧，他都能如鱼得水，耍大刀、弯萝卜、旋风脚，舞台上灵巧多姿、顾盼生辉。”在《我的伯父班世超》中，侄女班玉芬如此详尽描述。
所以，当班世超四五十岁还能在两张桌子垒成的高台上一气耍半个小时的“旱水”时，了解他的人并不以为奇，一把汗水曾被毫无怨言地洒下，总会在生命的旅途上开出耀眼的花来。
班世超《泗洲城》之“水母”一角剧照
静守淡泊流年
如今，上了年岁的班世超仍会偶尔提起叶春善和萧长华先生。这两位富连成的创社元老，克勤克俭，对梨园传承兢兢业业的态度令他动容。“这两位老先生啊，几乎像长在富连成一样，为了富连成的成长，真是没的说！比如叶社长吧，每天上午八九点钟就过来看我们练功，如果下午有演出，等我们到时，他已经赶到后台了，一天老那么连轴转，尽心尽责，太不容易了！”
而萧长华先生除了负责外，更多的是诙谐幽默。“怹人品没挑儿，德高望重，所以在我们心里从不失威信。萧先生的幽默很高级，点点滴滴都化进生活中，让人印象深刻。”
班世超回忆起一次在上海的演戏经历。当时，由“富”字科的冯富坤负责料理学生生活。一日做饭时，他揭开锅盖，顺手把锅盖上的水甩在了地上，萧长华在旁边看到了，便瘪着嗓子来了句“哎—”。
“很长的一声儿，瓮声瓮气的，灌满了整个地下室。”班世超笑着模仿起那个有趣的声音，“接着萧先生很有节奏地对冯老师说：‘你拿家伙把这水给我盛起来。我喝，不喝不成。’我们在旁边捂着嘴不敢笑出来，就听冯富坤接道：‘您甭喝了，我喝得了。’结果萧先生又跟警笛似的拖着长音来了一嗓子，‘哦—’戛然而止：‘小子哎，你甭喝了，我给咽了！’这时我们实在是憋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你看，就这么个小事，怹处理得非常幽默，即宣传了节约精神，又不至于让人难堪。这点蒸馏水是来之不易的，是健康的，他从这个角度教育了我们。”
笑涡渐起，看得出这件小事让老人迄今难忘。或许是那时科班生活得太苦太枯燥，善良眷注的老师才会如此用心，点滴处用善解人意为学生们送去一段段解颐的幽默。
实际上，先生们这样润物无声的教诲，也春风化雨般地融入了孩子们的心里。几十年后，当班世超带着中国京剧院四团来到当时的不毛之地银川开荒时，他对事的那些勤勉、那些尽责，对人的那些温和、那些忘我，无不打动那些跟随他学戏的年轻人。
“班先生关键时刻站得出来、豁得出去。他不仅仅教我们学艺，还教我们怎样做人。德艺双馨，吃苦第一，什么苦活儿累活儿，他都跟着我们一起干。‘文革’时那些整他的人，用锥子扎过他的人他都不记恨，多么大的胸怀！不止艺术造诣高，班先生重要的一条：德。积德，所以老人家长寿。胸怀之大，一般人很难做到，这就是教我们怎样做人，一生怎么为人是重要的。”班世超的学生王家明如此描述眼中的先生。
对人问心无愧、对己淡泊寡欲，这样的性格，令班世超宁静长寿，也令他一直默默无闻。当年那些同他一起来到银川的演员，上世纪八十年代纷纷调回了京沪，而他，却始终扎根在这片远离繁华的土地。学生为他鸣不平：“命运对先生太不公平。”可班世超却只笑笑，并不多言。想来，那笑容里是恬阔，是宁远，是一片淡然气象，静守淡泊流年，不理繁华万千。
名至实归
2012年10月，班世超并不宽敞的家里被挤得满满当当。几位从北京来的业界评委，将一张印有“弘扬京昆艺术特殊贡献奖”的获奖证书送到了老人的手上。其中一位评委不无感慨地说：“本来早就应该给您颁这个奖，您这是迟到的春天。”
那天，班世超坐在那里，穿着学生买的绛红色寿纹唐装，喜气之余，脸上仍是含蓄的微笑，是阅尽千帆后的返璞归真，是岁月所赐的平静慈祥。
后，让我们再来重读一遍那段如此鲜艳亮烈的图卷，绘尽这位武旦大师传奇一生的颁奖贺词：
“班老世超，富社精英，年过九旬，矍铄英雄。世字科，硕果存，武旦绝技，剧坛享大名。一出《泗州城》，十杆枪高空穿梭往来。刀光剑影，满台飞舞纵横，稳准狠，似有神助无一失手，惊撼天津卫，掌声似雷鸣。再赴上海滩，十余载天蟾折桂袅娜娉婷。《扈家庄》上《锯大缸》，《杨排风》点兵《火烧余洪》。《周仓下水》为了《女三战》，拿手《虹桥赠珠》精彩纷呈。‘大顶旱水’空前绝后，班氏‘吊井抢背’地崩山裂，（一九）五八年支援边疆积极响应，赴宁夏历经艰辛五十春冬，青丝脱换鹤发顶，谁不景仰，武旦大师德艺双馨万古长青。”
作者： 北京日报 杨思思
京剧艺术
盛世梨园 戏韵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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